泊灯

王杰希中心

1.

等到天气转好，万物复苏，可以换上单衣的时候，王杰希含辛茹苦养的鱼又开始前赴后继地去死了。

王杰希的鱼在微草的地位仅次于荣耀，是上到六零后退休老板下到新入职保洁阿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惧怕的存在。王杰希和他的鱼就像下山打劫的土匪和被捞走的漂亮姑娘，一个夜以继日地供奉，一个马不停蹄地牺牲。但是鱼死了一批又一批，养鱼的心从来不跟着死上一死，王杰希的鱼缸用了五年，就没有过空着的时候。

方士谦给林杰打电话：“我说你送他什么破鱼缸，跟个祖宗似的往那一放，天天死月月死，知道的是他不会养，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微草风水不好！”

林杰擦汗：“我也没想到啊……而且我买的是龟缸，寻思让他养个小王八啥的……”

方士谦怒：“养什么小王八养小王八，我看他就是个小王八！”

小王八杰希对此毫不知情，整天除了训练就是围着他的鱼缸打转。以前他家养鱼用坛子，装菜也用坛子，酿酱也用坛子，坛子挨着坛子，坛子叠着坛子，王杰希来来回回转上几圈，进屋拿了毛巾问他妈，哪个是洗澡用的坛子。

洗澡的坛子没有，洗澡用的是浴缸。王杰希小时候都是和他姥一起洗，姥姥以前干过农活，劲大，每次都要给他搓掉层皮，王杰希白的进去红的出来，他姥打扫现场，他就穿条内裤蹲在院子里发呆。等到饭点，他妈把桌子架好，把菜端上来，他爸就踢踢他的小屁股，说，我儿子该不会是虾兵转世吧。

虾兵没有转世，王杰希也不会一直红。他姥收拾完出来，用大浴巾把他裹住，扛着送到桌边。王杰希回忆那个场景，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像一个要被临幸的宠妃。

会宠爱王杰希的人不多，大概率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上了年纪的人中会宠爱王杰希的，大概率是他的这位姥姥。王杰希这人性格比较奇怪，好像天生没有太多情绪，长大了说是沉稳，小时候谁管那些。王杰希因为挨手板不配合掉眼泪而被同学冷落，冷落他的是一个喜欢穿黑夹克的男生，皮薄怕疼，打手板的时候大鼻涕都甩到了老师头上。

王杰希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他经常莫名其妙就不受待见。大鼻涕第八次甩到头上时，老师终于爆发了，王杰希成了班里打手板模范代表，老师给他戴了红花，号召大家像他一样做个男子汉，放学回家他妈问他这啥，他说是他男人的象征。

真男人王杰希很快就要过生日了，不偏不倚，刚好在高考后的一个月，王杰希有个不知道哪层关系的表姐就是今年的考生。今年成绩出得晚，他姐紧张犯了口腔溃疡，王杰希一边吃蛋糕一边听她抽气，听多了就去扔硬币，回来说放心吧，你肯定能打一百分。

他姐就回家抽去了，王杰希的蛋糕吃了两天半才吃完，吃到最后都化了，一手没拿住，掉地上被蚂蚁搬走了。没两天他姐给他打电话，问他当时为啥肯定能打一百分，王杰希说，我跟鱼神许愿了，保佑你打一百分。

他姐说我谢谢你。

他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王杰希到了可以听出话外音的年纪，但还没到可以听懂的程度。他姐挂了电话，听筒那边传出嘟嘟嘟的忙音，他寻思问问鱼神，探头一看，发现鱼神死了，就估摸着应该是生气的意思。

王杰希其实也挺生气，因为死的鱼神是他养的，他姥养的都还活得好好的。死鱼不能跟活鱼呆一块，他妈把鱼捞出来扔了，王杰希舍不得，等第二天收垃圾，他追着跑了五六米，最后因为太晒就回来了。

但是方士谦作为代表提出了控诉，林杰就不能不管，夜里翻来覆去想了半宿，还是只有亲自上阵，也不说别养鱼，就唠唠天气，唠唠时差，然后旁敲侧击暗示他，缸里可以放王八。

王杰希斩钉截铁：“养了鱼就是鱼缸了。”

林杰墙头草，顿时觉得好有道理，回头又跟方士谦说：“那你帮他养养呗。”

方士谦：“凭啥？”

林杰：“你不是奶妈吗？”

方士谦：“……”

方士谦：“但我不是他妈。”

2.

如果方士谦是王杰希他妈，那王杰希今天势必要死在那个他姐真的只考了一百分的盛夏。但好在方士谦不是王杰希他妈，也不是他姐的妈，方士谦谁妈也不是，方士谦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奶妈，在王杰希日渐飘忽的打法中成长为力拔山兮的后妈。

后妈有时候会大手笔请客：“我说你天天板着个脸，谁欠你钱啊？”

没人欠王杰希钱，联盟成立到现在，出了名的欠钱不还也就一个郭明宇，还是因为叶修那张破嘴隔三差五就洒豆子一样地传播，抢boss前念叨一下，抢boss时念叨一下，抢到手后再念叨一下，现在整个联盟可以有人忘记郭明宇在荣耀里的历史，但没有人可以忘记他八百年前的借钱史。

王杰希不会问人借钱，他家境优渥，说起来可以算个少爷。少爷见过挺多人，老的小的，好的坏的，进微草之前他还在念初中，社会实践有一项是和十个陌生人握手，王杰希是组长，就把全组的手都包下来，在街上逛了一整天，手没握到几个，炸鸡柳没少吃。晚上该回家了，王杰希蹲在夜市的出口处，鼻间应绕着烤生蚝和炸冷面的香味，就突然想起还有四只手没握上。

他问旁边：我可以和你握手吗？

旁边坐着个叼烟头的男人，头发好久没洗的样子，离近点能闻到油腻腻的体味。王杰希没太在意，他满脑子都是鱿鱼卷和扣肉饼在交相辉映，他问我可以和你握手吗，然后把手伸到男人面前。周围有人听到他的话，扭头往这边看，男人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头埋在双膝上，王杰希等了半天，等到一句小声的，你的手真好看。

王杰希的手谈不上有多好看，不过确实比一般人的要好看。男人问他你弹钢琴吗，王杰希说我不弹，男人说我以前弹钢琴的，现在不弹了，王杰希说哦，男人就不说话了。王杰希还在那端着手，没一会端累了，男人在身上擦了半天，伸出小拇指跟他握了一下。

谢谢，男人说，好久没有人愿意和我讲话了。

王杰希说不用谢，我就是做社会实践。

男人说嗯嗯我知道，你是附中的学生吧，你一定可以成为栋梁。

王杰希走了，走之前做记录，顺嘴问他会弹什么曲子。男人说小星星，我儿子爱听，王杰希问你儿子多大了，男人就咧嘴笑，王杰希跨上自行车，心想这人笑起来还挺和气的。

这事他给林杰讲过，林杰听了唏嘘半晌，说你那时候太不懂事了。王杰希也觉得，不过事情过去好多年，再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好愧疚的，炸鸡柳年年有，渐渐都不是以前的味道，王杰希放假回家，也不会有人再把他包成宠妃了。

王杰希往坛里投硬币：希望小星星还在弹。过两天去看，鱼死了，他伸手搅了两下水，把鱼捞出来扔了。

林杰说，有时候感觉你心挺热的，就是面上冷了点。王杰希说还好吧，面上也挺热的。林杰问你今天碰到谁了，王杰说叶修，林杰“哦”一声，说那你不得热死。

方后妈还在对面大放厥词，什么“别看王杰希骑个扫帚上天入地，奶他还不是全凭我一己之力”“想当初我孤苦伶仃无人后继，现如今我时来运转收徒纳弟”，徒弟是前两天去青训营挑新人选中的，叫袁柏清，也是个牧师，方士谦就自告奋勇要给人当师父。袁柏清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神，明显拘谨得很，跟那个握手的男人一样，相比之下刘小别就表现得特别自然。柳非因为有了两个未来小弟也颇为高兴，和方士谦一唱一和。耳边炸锅一样吵闹，王杰希喝口奶茶，想起那句“你一定可以成为栋梁”。

3.

王杰希成名之前，也就林杰特别看好他。王杰希闲暇时候喜欢拍照，拍世间万物，拍人生百态。小时候他梦想做一名流浪的摄影师，现在长大了，梦想有所改变，做摄影师可以，流浪就不要了。摄影师小王拿着单反大显身手，从草缝到枝桠，从手指到肩胛，拍天空的时候镜头一晃，拍到一个瘦高的身影，由远及近，在画面里模模糊糊地笑着。

林杰给王杰希的感觉就是这种模糊的温柔，林杰很普通，普通到他第一眼还以为是问路的。这个名字仅仅出道两个赛季就销声匿迹，小报搞噱头总说微草双杰，但其实往上数，微草是有三个杰的。

方士谦不太喜欢王杰希，这人实力倒是有目共睹，但是相处起来的态度怎么想怎么不舒服，林杰领他过来认人，他就一句“前辈好”，连姓也不加一个。

方士谦对这种傲慢很不爽，王杰希也不在意，他本身就是个不擅长处理情感的人，也不是说一窍不通，就是很多时候他觉得有比情感更需要处理的事，比如打法，比如战队。王杰希跟家里提起过这事，回头他姥给他打电话，说杰希啊，我在鱼坛子里替你许了愿，希望你和队里那几千个人好好相处，结果鱼咋都死了呢，死得干干净净、一条不剩啊。

他姥忧心忡忡：杰希啊，你这是命里和鱼不和！

王杰希想到当初在台下碰到的两位蓝雨少年，顿时也忧心起来：怎么才能让这两条也不剩呢？

但他不能明说，就告诉他姥：几千人的愿望太大，鱼受不住，改一个姓方的就行。

后来什么样他就不知道了，微草第五赛季终于拿了冠军，战队集体出去聚餐，饭桌上方士谦以水代酒喝得尿频尿急，王杰希也撑得够呛，他俩勾肩搭背地从包厢里出去，方士谦问：“王杰希，你天天板着你那张老脸给谁看呢？给我吗？还是给他们谁？谁得罪你了？”

王杰希摸摸脸：“很老吗？我比你要年轻几岁吧。”

方士谦很想跳脚，但他一跳起来就要漏：“我呸！我只是年纪比你大点，长相可比你年轻多了！”

王杰希不想和他争论这个，他俩一个胃疼一个膀胱疼，争执只会让他们两败俱伤。王杰希回宿舍就去冲澡了，王杰希冲澡要很长时间，以前他家都是盆浴，他姥刷鞋一样给他擦背，现在没有盆浴了，只能坐在凳子上冲，冲着冲着就睡着了，最后是热水器烧完了，被冷水给浇醒的。

王杰希的一生，好像都是在冷热交替的分界线上行走。

送别林杰后，王杰希又送别了方士谦。徒弟袁柏清感到很难过，同样难过的还有柳非小姑娘，他俩就像黑恶势力失去了保护伞一样抱头痛哭。王杰希觉得挺好玩的，就把这一幕拍下来发给林杰，林杰哈哈乐着，配上一个老年人才会用的表情。

林杰离荣耀越来越远了，王杰希也不再是当年的愣头青，大家都说王队好好啊，严肃的时候高冷，日常的时候和蔼。柳非翘翘小尾巴：那当然了！世上还能有比队长更好的队长吗！

王杰希不置可否，第八赛季全明星后台，高英杰正在安慰受伤的乔一帆，王杰希收到世上最好的队长的消息。

林杰：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嘛，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都不怎么笑，士谦他们还叫你“王板板”，因为你总板着脸，刚才看你笑，怎么感觉和我还有点像呢，哈哈。

林杰：注意身体，别太劳累，微草需要你，但不只微草需要你。

王杰希摩挲着屏幕，现场的欢呼声小分贝地传进来，他把这话颠来倒去反复读了三遍。

他给林杰回：鱼死了，以后不养了。

又给方士谦发：看到刚才的对战了吗？那是微草的新队长。

4.

职业选手有个小群，黄少天建的，里面就四个人，喻文州、黄少天、叶修、王杰希，刚开始还是个挺正常的讨论组，王杰希进来后人就齐了，黄少天一顿操作猛如虎，取了个王杰希他大姨都看不上的群名，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王杰希并不想和他们相爱，退了几次都被重新拉回来，最后一次黄少天直接发话：王杰希，不想我和李轩换房间你就老实点。

王杰希偏头：“李轩，你要是和黄少天换房间，我就把你小学偷男生情书改成自己名字，最后被老师发现没收，在办公室大声朗读的事发到微博上。”

李轩：“……”

李轩：“我肯定不换。”

王杰希点点头，没一会手机震动，李轩收到黄少天发来的消息。

“李轩你要是敢答应王杰希不换房间我就把你小学偷男生情书改成自己名字最后被老师发现没收在办公室大声朗读的事发到微博上！”

李轩：“……”

李轩：“我肯定不答应。”

李轩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小群，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这点破事早就在他们中间传开了，他就觉得自己很冤，很无辜，分明是被波及了，他觉得这三巨头加上黄少天，简直就是超市大妈扛着音爆大喇叭。

音爆大喇叭没时间了解李轩的少男心事了，他刚刚掌握了第一手资源，迫不及待要和巨头们分享。巨头之一的王杰希正在刷新闻，刚刷了能有五分钟，一条不堪入目的消息突然弹出来。

[王杰希的狗头拍了拍你]

王杰希：……

王杰希：说

王杰希的狗头：老王啊老王，听说你小时候因为听人说腿上迈步不长个，就把之前总迈你腿的表哥给揍了，还打掉两颗门牙？？？

王杰希：假的

王杰希的狗头：我信了

[王杰希的狗头拍了拍王杰希的狗爪]

[王杰希的狗头拍了拍王杰希的狗命]

王杰希的狗爪：在呢

王杰希的狗命：来了

[王杰希的狗爪拍了拍你]

[王杰希的狗命拍了拍你]

王杰希懒得理他们，页面切出去接着刷新闻，王杰希的狗头还在群里洋洋得意：“王杰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时候被鹅追着跑了四条街，背带裤都给扯掉了！最后光着回家，还发动你七大姑八大姨集体出去给你找裤子！等大家找到裤子回来一看，你把你爸大裤衩穿出来了，手里还拿着菜刀，见面裤子也不接上来第一句话就问——鹅呢！”

王杰希的狗爪充当和事佬：“别这么说，王队后来学会了，离很远就开始战术迂回，有次遇到一群狗冲着自己边叫边跑，王队也是当机立断就撤退了。”

王杰希的狗命对此很感兴趣：“然后呢？”

“然后跑累了，跑不动了，发现狗不是奔他来的。”

狗头狗命非常配合地笑了，王杰希刷完新闻，把垃圾桶踢回桌子底下，扭头问：“你们一定要躺在我的床上讲我的坏话吗？”

三人异口同声：“是啊。”

王杰希作撵狗状：“去李轩的床上躺着。”

三人赖赖唧唧不过去，王杰希端起洗脚水，巨头们就带着大喇叭跑掉了。大喇叭边跑还边问：“我说老王你不是属兔的吗！啥兔啊这么暴躁！我看那玉兔天天捣药也没像你这么夸张啊！”

王杰希：“月野兔。”

大喇叭：“那你会……”

王杰希：“不会。”

世邀赛就在反复地训练和插科打诨中度过了，王杰希觉得黄少天影响了他对首次世邀赛的美好印象，他想踢黄少天屁股，就像他爸踢他屁股一样，说一句“你该不会是蛤蟆转世吧”。

比赛结束后林杰发来消息：重拾旧打法，感觉怎么样？

王杰希说，感觉好像我的时代结束了一样。

林杰惊讶：不会吧，不应该是时代来临吗。

王杰希说，不是，是谢幕前的最后演出。

林杰说好吧，管他啥感觉呢，我看着很爽就是了，以后退役了你来我这，我陪你养鱼。

不养了，王杰希说，这回真不养了。

王杰希的鱼缸终于空了，他仔细擦掉了上面的水渍，对着阳光端详半晌，心情甚好地点评：可以拿去要饭了。

方士谦千里迢迢劝阻：之前都是我不好，千不好万不好，你不是小王八，我是，我是大王八，王八中的战斗八，求你养鱼，别要饭。

王杰希感到很遗憾，他之前想做流浪摄影师，摄影师做到了，流浪还没。他决定练练弹琴，也不用弹多好，就弹一首小星星，弹会了就去教林杰，再教他怎么用表情包。

王杰希想了想，还是不死心：你说十年后如果我去要饭，会有人因为我是王杰希而扔钱吗？

方士谦：会。

方士谦：只要荣耀不停止，你永远都是魔术师。

Fin.